你就不要再想起我

01

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，听到手机震动。就着手机泛起的微光，摸索着把它拿到眼前。

黑暗中，已调成夜间模式的屏幕灯光还是有些刺眼。半眯着眼睛，看了看时间，1点32分，一个没有备注姓名的手机号码在闪动。第一反应是骚扰电话，正准备放下，混沌的大脑像被电击了一下，打了个激灵，再无睡意。

那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，跟手机上出现的数字，完全契合。

心，随着手机的闪动，跳得越来越快。犹豫了半晌，哆嗦着手，滑下了接听键。

戈扬的声音，带着疲惫和嘶哑，仿佛还带着微醉的酒意，带着口齿不清的含糊：“小希，你睡了吗？我好想你。”

我好想你。

这句话，隔着浓浓的黑夜，隔着长长的时光，隔着万水千山的距离，隔着让人窒息的绝望，将我重重包围。

恍若隔世，却换不来新生。

我也好想你，可又当如何？

人生若只如初见，何事秋风悲画扇。

02

我和戈扬，是在王家卫的贴吧里认识的。

贴吧里，更多的小伙伴对《堕落天使》、《重庆森林》、《阿飞正传》这些电影里的文艺世俗和光影都市，痴迷得一塌糊涂。

唯独我和戈扬，钟情于《花样年华》里的旗袍摇曳生姿，色彩如梦似幻，人生充满矛盾，选择全是纠结。

二十几岁的年纪，却有着迟暮般老人的沧桑心态，在年轻人云集的贴吧里，我俩显得不那么合群。

所以我们第一次聊天，他便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场：如果有多一张船票，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？

我想起《2046》的房间烟雾缭绕，咄咄逼人地答：如果有多一张船票，你会不会带我一起走？

这是聊，更是撩。但我们丝毫没有惊慌，不觉突兀。我说的话他都懂，他的意思，我也都明了。

跟人聊天，再隐晦的话，也不用解释。棋逢对手，这种感觉，不要太爽。

后来我常常在想，是不是很多事情，在一开始的时候，就已经注定结局。相互吸引，相互纠缠，没有谁先谁后，磁场同时产生，爱情不讲道理。只是，太过炙热的情感，不易长久。

我固执地认为，痴迷于王家卫的人，必然不会太丑。因为平庸的思想，混浊的眼睛，无法读懂他电影里那些浓墨苍白，寂寞绝望的美。

所以初次见面的时候，在人潮涌动的火车站，他一眼就认出了我，向我伸出手来，我把手放进他的手心，索要了一个拥抱。像熟络无比的故人，触碰到了他的锁骨。

他的锁骨好看，声音温柔，他的眼睛里有着忧郁荒凉，可他却定定地说：“小希，遇见你，真好。”在这一刻，他是暖的。

他说我眼睛清澈，他说我双手温暖，他说我天真中带着黑暗，他说我让人沉沦。

他对我，一如我对他，同样是没有理由地迷恋，我们真是绝配。

并没有经历太久的异地恋，在某个周末的早晨，我伸手按掉手机的闹钟，看着空荡荡的房间，就像一个快被挤爆的气球。身在气球中的我拼命挣扎，破碎的声音带着回响，如此之大。

我眼前幻化出气球散落的碎片，从天空飘下，撒了一地，就如同想念戈扬的孤独，无处可藏。

我做了工作交接，简单收拾，原本就孑然一身，行李寥寥。只带着投奔爱情的满腔热诚，奔向了他的城市。

我们离得不算太远，我搭火车，站在两节车厢的交界处，能听到列车飞速前进时，带来尾随其后的巨大风声。它们声声紧迫，伴随着我的心脏跳击，呼唤他的名字，真是好听。

那是我第一次到戈扬的地界上，因为有他在，陌生城市的阳光，都让我觉得格外柔和。他看到我，满眼惊喜，拥我入怀，声音低沉浓郁，在我耳边响起:“小希，我爱你。”

我轻柔回应：“戈扬，我也是。”

说爱，彷佛已忍耐了千万年。

从此以后，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，所有美好的童话大抵结局于此。而所有生活悲伤的源泉，也大抵开始于此。

03

很早以前，我以为和一个人在一起，只需要相爱就够了。

后来我才知道，和一个人在一起，除了要有爱情，还要有相似的生活方式。即便不相似，也要能相融。

我和戈扬遇见，只带着太过浓烈的情感，愚蠢的理想主义掩盖了现实真相的其他一切。他的生活，他的兴趣爱好，他的泪点笑点，我一概不知。我一度以为，那不重要，融入就好了。

戈扬从小到大都在这个城市长大，他的父母，朋友，社会关系，学校，工作，都在这里。他知道这个城市哪里的夜景最美，哪里的视野最开阔，哪家的小吃最地道，哪家的KTV音质最好。

而我，除了他，什么都没有，什么都不知道。他像我的眼睛，像我的拐杖，像我独立生活需要的一切必备品。

我在这里找到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后，所有的时间都和他腻在一起。我不缺乏安全感，他也依赖我的陪伴，我们试着把两个完全不同的自己，尽快地融合在一起。

只可惜，这个过程却异常艰难，我们终究伤痕累累，两败俱伤。生活，压根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契合。习惯，也不如想象中那般容易改变。

戈扬喜欢足球，痴迷。他最喜欢的球队是曼联，他最想去的地方是英格兰，曼彻斯特。

他的生活中除了看足球比赛，就是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踢足球，玩实况足球。从小玩到大，从暑假玩到寒假，从读书玩到上班，乐此不疲。

他会在每一次有曼联出场的比赛中起床观看，不管是凌晨1点还是凌晨4点，我曾尝试陪他一起观战，可总是看不到十分钟就靠在他肩膀，沉沉睡去。

一次两次，他会宠溺地笑话我。三次四次，他会说：你乖乖睡觉，不用陪我的。

后来，我不再陪他，他深夜起床看球，亲吻我的额头，再从我身边轻手轻脚下床。我透过门缝看到客厅微弱的绿色光芒，那是电视里足球场映出的颜色，那是我喜欢的人最喜欢的颜色，可是，我不喜欢。

虽不陪他看球，没有他的床，我却是睡不着的，我盯着天花板，心里满溢惆怅。清醒至他看完球赛重新回来，再翻身不经意握住他的手，才能再次安然入睡。

我孩子气地伪装自己对他的依赖，假装并不在意。

在他对我解释了一次又一次何为越位，解释了一次又一次场上的防守攻如何布阵，我依然看不懂，记不住的时候。他第一次对我心生不耐：“你怎么这么笨啊？”

我竟无言以对。其实我不笨，线代我考过95分，微积分我考过98分。那么复杂的高数公式我都记得住，我觉得我比一般人还要聪明一点点。

可是我真的记不住足球场上那么多的小圆点，即便我这么喜欢他，我也实在做不到喜欢他喜欢的所有东西。

虽然后来他看我脸色不对，哄了我半天，我也并未真的生气。只是心里第一道裂痕，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。

喜欢一个人，你想要参与他做的每一件事情，分享他的每一个欢乐悲伤，跳跃和泄气。可当发现你根本就切入不进，无能为力的时候，除了无助，还会产生对这段感情，深深地怀疑。

这是爱情最致命的伤口，你不是没有努力过，你不是没有尝试过。可你渐渐发现，你们压根就不同频，你们对彼此关注的世界，原本就毫无兴趣，伪装不来。

这让人，无比泄气。

04

好像在一起之后，我们就很少聊天，很少一起看王家卫的电影。

过了太久，我们都不想提起，当初那些在一起的理由。我安静地看书，他安静地看球。

我们牵着手走路，牵着手吃饭，我们知道彼此是相爱的。我们只是没有话讲，沉默，他的足球我不懂，我的伤感脆弱也无从谈起。

那天，戈扬的几个好朋友约了一起通宵看球，在酒店开好了房间。我和戈扬到的时候，他们在玩狼人杀，男男女女，场面甚是融洽。

几局下来，我觉得疲累，我不想玩游戏，我不想看球，我跟他们不熟，我并不自在，在吵吵嚷嚷的环境里，觉得孤单，觉得很难过。

我原本就不合群，我原本就喜欢安静地待着，我原本就只愿守在熟悉的人身边，我没有那么自来熟，我慢热，可不可以？

我把戈扬叫出来，我想回去。戈扬劝我半天，看留我不住，说：“那你回去吧，路上小心点。”

所有的离开都是蓄谋已久，一个人回家倒也没什么，只是恰恰，它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。那天晚上，我并未走远，在附近公园的石凳上坐了一整夜。

把已经发生的，正在发生的，未曾发生的，过去现在未来，都想了一遍。

过去，我孤注一掷地来，因为知道会有爱人温暖的拥抱等我，所以我什么都不怕。

现在，戈扬，那么黑的夜晚，你让我路上小心点。你该知道我的敏感脆弱，狠心决绝。

既然这样，那么未来，我会一个人，不再贪恋你的怀抱，我会很小心，不再要伤害。

在这一刻，我和他的眼中，看到了不同的天空。我好累，要放手了，戈扬应该也很累吧。

我回去的时候，戈扬坐在门口，像个放学回家没带钥匙的小孩，等着有人开门。我站在楼梯的台阶上，远远地看着他，心疼心酸，无以复加。我还是这么喜欢他，看到他还是挪不开眼睛。

戈扬站起来，拉住我的手，用力把我抱在怀里，力度之大，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肋骨，生疼生疼。

他声音嘶哑：“你去哪里了，我找了你大半夜，你吓死我了。”

我没有回答，我能怎么回答。

他继续说：“小希，对不起，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回家的。我错了，你原谅我好不好，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。”

我终究开了口：“戈扬，没有以后了，我们分手吧。”

戈扬死死抱住我：“我不分手，绝不分手。”

“你喜欢吃辣，无辣不欢。可是我一吃辣，就浑身过敏，哭天抢地。”

“你喜欢吃冰，吃得那么开心，可是我胃不好，一碰冰就胃痛得不行。”

“你喜欢热闹，我喜欢安静。你喜欢人多，我喜欢人少。”

“你喜欢足球，喜欢得要死，可是我这么久还是一窍不通。”

“我想参与你所有的人生，我想互相渗透。可是我在这里只感觉到孤单，我们如此不同。爱情不是万能药，救不了我，也救不了你。”

我说了好多话，说了好多可是，我在他怀里浑身颤抖，悲痛欲绝。对着相爱的人说分开的理由，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，能比这更痛。

我终于承认，打败爱情的，往往是现实。一个是虚幻的情感，一个是客观的存在。爱情里两个背靠背的半圆，除了越滚越远，怎么可能组成一个圆？

与其等感情消耗殆尽，草草收尾。不如趁着还有美好，放过回忆。

戈扬依然做垂死挣扎：“小希，不如我们结婚吧，也许结婚了，就没有问题了……”

说着说着，我们都哭了。哭着哭着，又相视而笑了。

戈扬也知道，我说的是对的，他无从反驳。他只是不想放手，可不放手，就能抓住么？

离开的时候，还是简单的几件行李，一如我来的时候，我一向不喜繁物缠身，徒增拖累，能留下的就不要带走。

仿佛是一场梦，在梦里，遭遇了爱情，也丢失了爱情。

戈扬站在门口，红着眼眶，他说：“小希，我还是爱你。”

我又一次回他：“我也是。”

戈扬，你可知？你治好我的悲伤，而后赐我欢喜。悲伤和欢喜之间的片刻温暖，透支了我生命的全部热情储备。

05

深夜的电话，唤醒了记忆，唤醒了伤感，唤醒了回不到的从前。

我知道他的思念，我经历过无数次这样思念入骨的时刻。尤其在饮酒的夜晚，唯有生生忍住，不去打扰，清醒至天明。

如同两颗注定相遇又注定分离的流星，有着各自无法更改的轨迹，划过天空，耀眼一瞬，再归于静寂，暗淡一生。

人生已多风雨，何必苦苦纠缠，再红了眼，碎了心。

不打扰，是最大的残忍，亦是最大的慈悲。

这些话，我不用说给戈扬听，我知道他都懂得。他只是在这么一个冷清的夜晚，想起我曾经的温暖，忆起我们曾经错失的爱情，心底遗憾，仅此而已。

手机里，传来他的呼吸声，渐渐趋于平缓。我猜，他已睡着，也许睡梦里，还如从前那般，微微皱着眉头。

只是，已不在他身边很久的我，再也无法去抚平他的眉，他的眼。

不过，幸好，黑夜过去，明天，又是新的一天。

戈扬，我只愿你别再回头。夜长梦还多，你就不要再想起我。